夏日的阳光穿过老屋的雕花木窗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蹲在门槛边,看爷爷佝偻着腰在菜畦间拔草,银白的发丝被汗水浸得打绺,露出后颈晒得黝黑的健康皮肤。奶奶坐在竹藤椅上纳鞋底,针脚细密得像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里流淌出的岁月。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在晒得发烫的田埂上交叠在一起,仿佛两株盘根错节的古树,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。
爷爷的裤管总是沾着泥点,脚上那双补了又补的千层底布鞋,鞋底用麻线缝着七道补丁,像北斗七星排列的图案。他教我辨认二十四节气时,会指着屋檐下的日晷说:"立夏要吃蛋,芒种要抢收,处暑要晒谷。"那些嵌在皱纹里的农谚,比课本上的知识更让我记牢。记得去年霜降那天,他凌晨三点就起床翻地,说霜降之后土地要"醒"过来,才能种下冬小麦。我揉着眼睛看他握着铁锹在晨雾里挥动,铁锹与土地碰撞的声响,是比闹钟更早的晨曲。
奶奶的蓝布围裙上总别着两根竹针,针鼻里缠着红头绳,是给孙辈扎辫子用的。她纳的千层底鞋,前掌部分要纳出三十六个针脚,后跟要纳五十九个,说这样走起来才稳当。有次我故意把鞋底纳歪了,她举着顶针敲我手心:"针脚歪了就像人走斜路,容易摔跤。"现在想起那些被顶针硌得发红的指节,才明白她说的"稳当"不仅是针脚,更是做人要踏实的道理。
老屋墙角堆着几摞玉米棒子,是去年秋收时爷爷没来得及搬进去的。奶奶总说:"粮食是压箱底的宝贝。"去年冬天大雪封山,她连夜蒸了三十个红薯,用红纸包好,让爷爷背着翻过三座山头送给挖野菜的村民。她布满冻疮的手捧着红薯给大伯家的二丫头,那丫头当时才半岁,裹在红棉袄里像只小火炉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三十个红薯是全家三个月的口粮,奶奶却宁愿自己啃冰碴子也要给邻居送温暖。
前些天回老屋,发现爷爷的藤椅换成了新买的塑料椅,奶奶的纳鞋机也变成了电动缝纫机。他们坐在新家具前,却仍保持着老习惯:爷爷把蒲扇搁在膝头摇,奶奶的顶针在缝纫机踏板上叮当作响。我忽然想起奶奶总念叨的"老树发新芽",原来那些被岁月磨砺的皱纹里,藏着比青藤更坚韧的生命力。
暮色漫过屋檐时,爷爷从灶膛里掏出个陶罐,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。"明儿你带去城里,给你那工作忙的单位同事泡水喝。"陶罐上刻着"家传"二字,是当年生产队奖励给劳模的。我捧着陶罐站在老屋前,看晚霞给他们的白发镀上金边。忽然明白,所谓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,而是像这陶罐里的菊花,在时光里沉淀出琥珀色的芬芳,又带着泥土的清新,永远鲜活地生长在血脉里。
夜风掀起窗帘,我听见奶奶在给新缝的棉袄锁扣眼,金属顶针与顶针盒碰撞的轻响,和着隔壁爷爷摇蒲扇的沙沙声,在月光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那些藏在皱纹里的故事、沾满泥土的掌纹、纳进千层底的祝福,原来都是时光写给亲情的信笺,字迹被岁月晕染得愈发清晰,像老屋檐角的风铃,永远在记忆深处叮咚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