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露水沾湿了槐树新抽的嫩芽时，我蹲在老宅的院墙根下，忽然瞥见几簇幽微的绿光在草丛间明灭。它们像被揉碎的星子掉进夜色里，又似旧年封存的萤火虫罐子被轻轻启封。这抹忽明忽暗的光斑让我想起十五岁那年的夏夜，爷爷握着我的手，带我在这片青石板上寻找萤火虫。

那时的萤火虫是会唱歌的。它们在爷爷的草帽边跳圆舞曲，在奶奶纳鞋底的麻线间写诗，甚至在我偷吃西瓜时，会悄悄把光点洒在偷吃的指缝间。爷爷总说萤火虫是"会飞的花"，因为每当槐花飘落，萤火虫就会在花瓣上歇脚，翅膀沾满淡金色的花粉。我至今记得那个暴雨突至的夜晚，我们被困在祠堂屋檐下，萤火虫们突然集体升空，像无数盏小灯笼驱散了屋檐上的雨帘。

二十年后再回老宅，院墙已被推土机碾成平地，唯有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倔强地立着。树皮上布满爷爷用烟斗刻下的"萤火虫会飞往星星"的歪扭字迹。我在树根处发现半块青砖，砖缝里卡着片干枯的槐叶，叶脉间隐约可见萤火虫的磷粉。这抹微光让我想起去年整理遗物时，在爷爷的樟木箱底翻到的铁皮盒——里面躺着二十三只玻璃瓶，每只瓶底都封着片干枯的萤火虫翅膀。

如今城市里早已没有萤火虫的踪迹，但科技馆的穹顶影院里，我常看见孩子们凝视着全息投影的萤火虫群。那些数字化的光点依然在讲述着古老的寓言：当人类学会用玻璃瓶囚禁它们，用化学药剂驱赶它们，萤火虫便成了博物馆里的标本，成了教科书上的冷僻词条。直到某天深夜，我在实验室的显微镜下，看见培养皿中的荧光水母舒展触须，才惊觉那些幽微的光点，或许正在以另一种形态延续着生命。

昨夜我又在老槐树下守到深夜。当城市霓虹彻底吞没最后一丝星光，草丛忽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绿光。它们不再整齐划一地闪烁，而是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有的落在爷爷刻字的树皮上，有的停在我手背的疤痕处——那是小时候被萤火虫误伤留下的印记。这些突然归来的访客，让我想起生物课本里的话：萤火虫的发光器官由发光细胞和感光细胞组成，当二者协同工作时，才能产生稳定的生物光。

此刻我忽然明白，真正的萤火虫永远不会消失。它们只是化作基因里的密码，成为人类记忆的载体，在某个潮湿的夏夜，突然穿透时空的帷幕。就像此刻，当我把掌心的萤火虫轻轻捧起，忽然发现它的光芒中，竟映出了爷爷烟斗上的刻痕，奶奶纳鞋底的麻线，还有那个偷吃西瓜时沾在指缝间的光点。这些被时间折叠的光斑，此刻正在我掌心重新拼凑成完整的银河。